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阅微草堂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4-11 05:08:00    

作者:马力

虎坊桥一带我是常走过的,临着珠市口西大街的纪晓岚故居,也曾入其门——一是因为纪氏这个人,二是因为《阅微草堂笔记》这部书。

不待进院,先瞅见大门口的藤萝。粗粗细细的枝茎向高处伸,盘到架上,散出一片花。软风一吹,香不断。

观花而动诗思,浪漫的人怕要闲不住,会琢磨出好的字眼,说它像这也像那,美得无可形容。为啥非要譬喻呢?要我说,它不是飘锦,也不是飞霞,它就是花,紫色的。

这棵古藤,纪晓岚栽植的。何人所考?说不准,反正好些人这么传。热天,架下杂坐谈笑,不用扇扇子,也凉快。

《阅微草堂笔记》是一部合集,辑《滦阳消夏录》《如是我闻》《槐西杂志》《姑妄听之》《滦阳续录》五书为一编。《姑妄听之》中便有描写藤萝的文句:“藤今犹在,其架用梁栋之材,始能支拄。其阴覆厅事一院,其蔓旁引,又覆西偏书室一院。花时如紫云垂地,香气袭衣。”写的是给孤寺吕姓人家的藤萝。给孤寺,从阅微草堂一路奔东,应该能寻到它的故址。

早先,藤萝是在院子里的。纪府昔为三进四合院,不知哪年,前院没了,精雕细髹的拱券门窗直冲街面,花架全无遮拦。

进院一瞧,坐北的老屋整葺过,阔而深,气派便不同了。“阅微草堂”的名号理应由它占着。抄手游廊分列东西墙边。阶前檐下,为海棠的叶影所衬。一个不错的平房院。这样的小院,可着北京城转悠,说它“独秀惊凡目”,倒也未必。能让人高看一眼,在于这一室斯文,满院风雅。

纪晓岚这辈子,差不多都在这儿住。书也是在这儿写的。人无恒久之寿,书有遐传之力,这个道理,一身学问的他,当然比常人明白。始作《阅微草堂笔记》那年,他六十多了,气力渐衰,心劲儿不亏,出乎人间,入乎鬼域,神思皆为情理所牵。这一写,小十年!

晏居草堂的他,阅微而见大,用一个个方块字,筑起文学的楼台。

写小说之先,纪晓岚编大书,《四库全书》。五十岁那年,他开四库全书馆,当了总纂官。他领着馆臣埋头干,所谓“御纂诸经,兼收历代之说;四库馆开,风气益精博矣”是也。编修集成式丛书,活儿很累:三千多种图书,缮写入库,六千多种图书,抄存卷目,十几年下来,乃竣其事。校理出的著录书和存目书,超万册,乾隆朝之前的重要古籍,几近囊括无遗。纪晓岚肯再下苦功,率众纂出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。总目,指全书目次,“于经史子集内分晰应刻应抄及应存书目三项”;提要,指各书简介,“将一书原委撮举大凡,并详著书人世次爵里,可以一览了然”。只此解题目录,卷数竟多至二百,分量不轻。《啸亭杂录》说纪氏“所著《四库全书总目》总汇三千年间典籍,持论简而明,修词淡而雅,人争服之”。有了它,犹能“一引其纲,万目皆张”,面对缥帙缃牒,不致眼花缭乱。

经史子集过眼甚多,纪晓岚转而对俗世生活抱趣。此时的他,入了晚境,心头平静,不起什么波澜,自言“景薄桑榆,精神日减,无复著书之志,惟时作杂记,聊以消闲”。心绪散淡,弄笔遣日,是其所愿。朝上的眼光改为向下,就不奇怪。一支崇雅罢浮、尚质黜华的笔,“易高文典册为通俗”,追录里巷轶闻而不忘品论,记叙民间掌故而不忘点评,竟至不像在做小说,更将魏晋志怪与唐宋传奇交融,一书而兼二体,实乃“错综其辞以见文法之变”。文学表现上,行文浅易,不喜艰深之词。在《阅微草堂笔记》里,小说的谲诡、笔记的简古、小品的清隽、寓言的灵妙,尽显着它们的好。

编《四库全书》是官修,仰对典籍之山,取正襟危坐之姿;写《阅微笔记》是私撰,俯对杂说之海,取威仪不肃之态。均为铺纸挥毫,滋味却是两样:一个笔头收得紧,一个文思放得开。比之整年枯对经籍,没完没了地抄纂、校雠、编列,踏心写自己的东西,不必受帝力之压,心头自然是松快的。创作的甘苦也默默地悟出了许多,虽则多是执实录之笔,转述他人口授。深一步,小说家言或可褒善贬恶,矫世励俗。这也恰是他落笔的初衷:“小说稗官,知无关于著述;街谈巷议,或有益于劝惩。”所记不免琐杂与神异,因“学问好,技巧高,内容正”,后之览者,定会欣然有感。纪晓岚能无忝于文名,自当倚草堂之门掀髯一笑。

插图:燕翁

纪晓岚搜采乡僻逸谭、村野奇闻,所成字句,就算诡诞,也不好怪其弄玄,着眼人世终是他的用意。

《滦阳消夏录》载一则“鬼不足畏”的故事。司农曹竹虚的族兄从歙县赴扬州,夜宿朋友家。邪魅至,屡施惑术。森森鬼气吓不住这位族兄,鬼技穷,惭而去。附着的一段见解,思理尤备,颇具卒章显志之妙:“大抵畏则心乱,心乱则神涣,神涣则鬼得乘之。不畏则心定,心定则神全,神全则沴戾之气不能干。”单说这几笔,我像是在读论辩之气雄强的孟子文章。此处用得上晚清文史家平步青的话:“一篇之中,其精神筋骨所在,点出以便读者。”将议论入小说,纪晓岚大约自感不背轨范。笔记小说,原是大可“随便”的。

《滦阳续录》载一则“狐友幻形”的故事。济南朱子青结识一狐友,未睹其形。众人欲让狐友显现真形,它随声变出老人、道士、仙官、婴孩、美人诸幻形,偏不呈露自己的真实样子。七百岁老狐,久阅沧桑,早已看清尘寰事,遂言:“天下之大,孰肯以真形示人者,而欲我独示真形乎?”纪晓岚是乾隆帝的文学侍臣,对主子性情的两面尚能认清:既好诗词,又嗜监谤。士林因之噎喑,只把愤抑积在心底。纪晓岚曾失慎漏言,乾隆帝外谪了他,幸而未久赦还。“十八年间侍紫宸,金门待诏好容身。”在这首《过德州咏东方曼倩》中,纪晓岚婉委吐实。出入庙堂,受万乘之君宠异而忧栗不减,只为“好容身”。他力避宦海风波、世途机阱,干脆躲到千百年的书籍后,纵不能遁迹,内心之真也可隐去大半。他自认这是一条现实的生存之道。唐人诗“白首穷经通秘义,青山养老度危时”,好似道出这位涉历春秋的世故老叟的处世哲学。

人和鬼,真与幻,写的尽是世间苦乐。

室迩人遥,草堂旧主的容貌,留在绘像上。见画如见人,犹似听到微微的声息。《清稗类钞》说:“纪文达体肥而畏暑,夏日汗流浃背,衣尽湿。”纪晓岚以肉为饭,吃成了大胖子。我朝桌案后的照屏上瞧,嵌在屏中的着了淡彩的纪晓岚像,画得不大一样:端坐满架书前的他,脸稍长而额头圆,颊微缩而下巴尖,颏边散垂几绺须,不蓬乱;穿肥袖宽袍,双目半睁半闭,眼神稳静,气度庄雅,也不显胖。

据我的印象,从前的画师都把纪晓岚画瘦了。廊侧海棠树下,立一尊纪晓岚雕像,身形也瘦,活脱儿一个干巴老头子当院站着。神态看去颇闲,好像写累了,在户外松散松散。

院子当间儿,置一块太湖石。《姑妄听之》里有摹状的字句,其“高出檐际,皴皱斑驳,孔窍玲珑,望之势如飞动”。又说:“余虎坊桥宅,为威信公故第,厅事东偏,一石高七八尺,云是雍正中初造宅时所赐,亦移自兔儿山者。南城所有太湖石,此为第一。余又号‘孤石老人’,盖以此云。”宋徽宗赐名“卿云万态奇峰”的艮岳故物,兴许是它。我小时候,兔儿山改叫图样山,就在我家旁边,上下学都从那儿走。哪儿还有山呀,供皇帝和亲贵重阳登览的亭台也无,只留下一条图样山胡同。

纪晓岚是沧州人。他的家乡,男儿多尚武技,跃到场上练几趟拳脚,不新鲜。校埒厮搏,权当舒活筋节。不光这个,文风在这儿也是很盛的。几十年前,沧州文联办了一份期刊,刊名不知谁起的,叫《无名文学》。我的朋友何香久编辑这本杂志。他上班看来稿,下班写小说,两不耽搁。一来二去,有了名气。他的心愈盛,追效乡先达,碰起弘深博大的《四库全书》:勘正谬误,剔除鲁鱼亥豕;检索文献,补齐抽毁书目。订讹弥缺俱已告成,还不算完——写得一手好字的人被他从各地请来,誊录《四库全书》。历时不短,宣纸精印的《四库全书丛编》行世。纪晓岚身后二百多年,沧海之州又出了一位殚力于《四库全书》的“总纂官”。真是先师肇业,后学继踵,循用成法,另有创获。

关于《无名文学》的消息,许久不闻,倾心名山事业的何香久,时有音问。《沧州晚报》登过他校核书稿的照片:脸上浮笑,满足的笑;人有点发福,头发全白了。老而未倦,不易!

阅微草堂,他大概没少来。

《光明日报》(2025年04月11日 15版)

来源: 光明网-《光明日报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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