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赵晨
继《香奈儿:潮流教主传奇一生》之后,香港芭蕾舞团再次将舞台焦点对准传奇女性,联手编舞家奥乔亚,用舞蹈形式向墨西哥画家芙烈达(常译作弗里达)致敬。
上周末,港芭新作《芙烈达》开启亚洲首演,演绎这位传奇画家痛苦又绚烂的一生。
诗人翟永明1996年曾在组诗《剪刀手的对话——献给弗里达·卡洛》中写下这样的诗句:“在黑暗中我的腿脚伸出/与卡洛跳舞/女人们:来,去/蜡烛般烧毁自己的本性。”芙烈达一生之热烈,无论是以诗歌还是舞蹈的形式似乎都难以充分复现,但这丝毫不影响人们欲同她共舞的渴望,诗人用文字想象与她共舞,舞者在舞台的灿烂中与她共舞。
形式的悖论精神的形肖
舞剧《芙烈达》的布景以芙烈达的经典画作为灵感,在纷繁的色彩、经典的头骨意象、绚丽的花朵图案等元素的加持下,舞台诗意地幻化为一组画框,演员的舞步如画笔一般在画布中腾挪,描绘芙烈达的一生。
《芙烈达》早在2016年便初具雏形,是从45分钟的独幕剧《破碎的翅膀》拓展而来。变化的不仅仅是时长与舞步,更重要的是创作者对芙烈达的认知。破碎的身体、苦难的人生并不能限制她抵达精神高空,在飞翔的过程中,她获得爱,并用爱铸就生命的筋骨。该剧的场刊上有一句芙烈达之语:“爱自己,爱生命,然后爱任何想爱的人。”
该剧的主线剧情十分清晰:芙烈达在18岁时遭遇了一场严重车祸,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,险些致命;在疗伤恢复期间开始接触绘画;中年与爱人迭戈相遇,与其结婚又遭到背叛,这些都成为标记她人生数次转折的时间锚点。以那场车祸的发生为分界点,舞台的风格色调忽然变幻,颜色丰富浓烈起来。主创将芙烈达悲惨的现实境遇和卓然的艺术成就编织起来,但并没有过度渲染命运的不幸对艺术心灵的囚困,她与身体伤痛纠缠的一生,也是靠惊人的韧性在逆境中奋勇生长的一生。
1953年,芙烈达在墨西哥举办个人展览,当时有媒体评价她说:“以画笔和颜料绘制出充满痛苦磨难的自传。”既然痛苦与磨难无法遗忘,无法忽视,那就与之共舞。但舞蹈这个艺术形式和芙烈达的组合有着天然的悖论:她6岁患有小儿麻痹症,后又因车祸严重影响了行动能力,而舞蹈是完全依赖肢体的艺术。化解这个悖论,不只是艺术上的别出心裁——比如舞剧中设计了不流畅的舞步制造顿挫感,表现芙烈达的残缺,更重要的是完成在精神上对她的形肖和致敬,用貌似最不恰当的艺术形式与她刚毅勇猛的人生态度达成和谐。
以意象为隐喻以画像为分身
相较于2002年由朱莉·泰莫执导的同名传记电影,这版舞剧的情节并不算丰满,但其独特之处在于,围绕芙烈达和她的艺术,在舞台上创造了一系列意象视觉化的表达:鸟、鹿、猴等角色形象,在不同的舞蹈段落中是芙烈达不同心境的隐喻,如舞者以手臂动作模仿鸟儿振翅——芙烈达虽然身有残疾,但是艺术精神却能自由翱翔。1946年,芙烈达绘制了一幅《小鹿》,她将自己的头部安放在鹿身之上,奔跑于林中,鹿身上中箭流血。在向朋友们解释这幅画时,她以诗作加以说明:“孤独游荡的小鹿/其心哀哀/其伤累累。”舞剧展现了芙烈达的这一精神游历过程,她的诗与画最终帮助她在森林里找到放晴的天空与生命的意义。
芙烈达一生创作的140多幅绘画中,有55幅都是自画像。画自己,其实也是认识自己。浓郁的一字眉,夸张的花朵头饰,坚定忧郁的眼神,几乎是芙烈达最为人熟知的神情,关于芙烈达的电影、纪录片,都不约而同地选用她的这个形象作为海报。港芭也将自画像这一元素注入舞蹈之中,多位男性舞蹈演员身穿大裙摆长裙扮演芙烈达的自画像,他们是从她内心矛盾中分裂出来的镜像和化身。
芙烈达最喜欢的诗人是惠特曼,在生命的后程她曾将《草叶集》当作枕边书。惠特曼曾说过:“我是自相矛盾的吗?那很好,我就是自相矛盾的。”1950年,芙烈达曾自豪地回应过这句诗:“我很乐于当个自相矛盾的人。”多个“自我”在台上并置,舞台上的每一个分身都可以是她,也都可以不是。她以卓越的艺术天赋和强大的心智来统摄内心的复杂,不同的光谱汇聚出独属于她的传奇。
向自我求助从自然汲养
舞剧《芙烈达》并不是“一个名女人和她身后的男人”这种烂俗的大女主故事模式,也没有演成公主和王子童话般的琴瑟和鸣,而是尝试展现深植于女性内心的反抗精神,完成芙烈达的自我救赎。
临近结尾时有这样一幕:芙烈达被台上的多个自我围裹,在被丈夫迭戈拖走时,她伸手向这些自我求助,用上自己在若干人生危难时刻积攒的力量。长久的病痛使芙烈达经常独处,拥有充分自观自醒的机会。舞剧中有大量独舞,不同于她和迭戈双人舞时的低沉忧郁,这些独舞的配乐使用敲击乐器来强化节奏感,尽管没有非常明确的情节指向,却展现出她旺盛的生命力——她热烈地争取她自己。
芙烈达分别创作于1938年的《戴着死神面具的女孩(她在独自玩耍)》与1943年的《死亡思考》中,都出现了骷髅的图案,成为她绘画艺术的重要意象之一,这也是墨西哥亡灵文化对她的塑造。鲜花与骷髅,组成芙烈达人生和艺术哲学的符号表达。生与死同在,明媚与萎残共存,象征花与骷髅的舞者并立于舞台后方,成为芙烈达深沉体悟的背景式呈现。
舞剧与芙烈达画作的对应,还包括用植物根系的强劲生长来表现她的坚毅精神。伟大的艺术作品,尤其是女性作品往往呈现出某种共通性:无论是草间弥生还是乔治娅·欧姬芙,都喜欢用花朵、植物来呈现强劲的生命力。芙烈达也在墨西哥的自然中捕捉到这样的力量,并将此运用到画作中。最终,舞剧在繁盛的花景中谢幕。笔者联想到在《天赋如此:女性艺术与我们》一书的原版序言中,翟永明曾如此写道:“女性艺术,是散落在艺术历史长卷上的破碎之花。由于时代、环境和人为的影响,她们艰难的、旷日持久的、可贵的呈现,也堪称坚韧之花。”
供图/香港芭蕾舞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