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寿春的麦地 | 汗漫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7-21 12:04:00    

1.

迈进寿春这一酒店,推开位于二十一层的房门,拉开薄雾般的细丝窗帘,安徽楚文化博物馆磅礴入目。前缀“安徽”二字,表明,该博物馆,在安徽乃至国家楚文化遗存保护体系中,居于重要位置。

“寿春、合肥受南北潮,皮革、鲍、木之输,亦一都会也。”(《汉书》)作为楚国最后的国都,寿春有二十年国都史。王公贵族、能工巧匠和文人墨客,荟萃于此地,“绿柳朱轮走钿车”。城破国亡,次第归属于秦、汉、晋、隋、唐、宋、元、明、清……

每一座古城的辉煌叙事下,都有难言的创伤,“繁华事散逐香尘”。

入酒店前,我刚跟随本地朋友,在那博物馆内游走两小时。它构筑于数年前发掘的考古遗址之上,有一块巨大玻璃,像长方形天空,覆盖楚国古战场一角。俯身窥探,我像这玻璃天空上的乌云或朝霞?剑戟与古陶,盔甲与绣袍,在射灯照耀下,大概会误认为自己重回夏日热风。对征伐、厮杀、血流漂杵的恐惧,对烟火日常的眷恋,充盈于每一件展品,令参观者震惊复感慨。

在楚国,此地涌现一个著名人物——春申君黄歇,故有“寿春”之名生成,纪念其贤良勇毅。他曾远赴东南,疏浚一条大江,消除洪涝,那条江遂与他同姓共存,名为“黄浦江”。

在汉代,刘邦孙子、淮南王刘安,召集众门客,研究历史、天地和审美,作《淮南子》。渴求永生,迷于炼丹,石膏无意中落入新发明的豆浆,生发出“豆腐”这一新事物。豆腐加工乃寿春当下主业之一,闻名遐迩。

在东晋,以少胜多的“淝水之战”,抵挡住北方骑兵的铁蹄长剑,让汉家文脉在南方赓续。“投鞭断流”“风声鹤唳”等成语,一概生发于寿春,丰富中国修辞。

此刻,处于酒店二十一层高度,我俯瞰那山峦般的博物馆,进出博物馆的人流,如山间溪水,派生于历史的高峰危岭。

突然,博物馆旁边的一派金色吸引我。定睛一看,为之一振:竟然是一块麦地。绝不会错认成金库或造币厂。我的少年生活距麦地不远,当然,那是中原南阳的麦地,距寿春三百公里,两者隔着桐柏山、大别山。桐柏山正是淮河这一中国南北分界线的源头,与伏牛山、秦岭联手,围合成南阳盆地。

世界上的一切美好事物,都明确或隐秘地发生关联,帮助一个人摆脱孤穷。

甩掉酒店里的一次性拖鞋,重新穿上旅行鞋,下楼。我沿一条塑胶步道,走七百米,站在麦地里了。布谷鸟在叫,呼吁农人抓紧腾空土地,播种黄豆,以制作豆浆、豆腐、豆皮……

麦地边缘一角是村庄、绿树,隐约有狗叫传来;另一侧,是我所住的酒店、博物馆、新城区;更远处,是寿春古城门。前一天,我走进去,看北宋历时多年造就的城墙与瓮城。以糯米熬煮后的汁液黏合砖缝,这城墙,铜铸铁打般难以撼动。残余的糯米粒,吸引鸟类飞来啄食,鸟嘴里的花种,就在砖缝里扎根、萌芽、开出鲜花,酷似自中原屡屡迁徙此地的寿春古人,求生图存。

这些景象,将一块麦地围拢成小盆地,像南阳盆地的一个模型。

要有在异乡看见故乡的能力,一个游荡四方的人,方能心安神定。

2.

现在,五月二十四日,节气属小满,麦穗谦逊,等待半月后芒种的到来,圆满完成一生。

二十四节气的观察、确定和命名,是刘安及其门客,在寿春完成的大事。一个不喜欢骑马打猎的地方首领,对父亲谋划叛乱而遭贬放、死亡的惨状,恨意难消。除了研究治世与天道,还沉迷于研究大地奇迹,以此排忧抒愤。最终,有《淮南子》存世,保留了一个时代的缤纷辞藻、风霜气象。

刘安们发现,麦子乃至一切嘉禾的成长规律,受制于天气和星象的轮回变化,像人,受制于时代沧桑。从上一年冬季播种,到破土而出、拔节、抽穗、灌浆,到颗粒日渐饱满、泛黄、成熟,麦子的一生,完全像君子的养成和献身。农学与政治学、气象学,贯通不二。

《淮南子》无所不包,刘安的雄心、野心,昭然若揭:以美好修辞获得永恒,克服时间的单向度流逝。但又对此缺乏信心。写作之余,他带领八位文人去山中,冶炼长寿不老之丹药。那座山,后世命名为“八公山”,造就成语:“一人得道,鸡犬升天。”刘安未能靠药丸像火箭一样,将自己射进星空。恐惧中滋生起兵意念,被发觉,自杀。司马迁在《史记》中,对刘安加以诟病。读《淮南子》,后世有文人鸣不平:岂可因人而废言?

我喜欢纯粹、悲壮的司马迁,不喜欢刘安。《淮南子》中,有“治世”一类陈腐言说,惹人厌。对四季万物的生动描摹,则让人眼睛一亮,譬如,“以天为盖,以地为舆,四时为马,阴阳为御。”阴与阳,两个驭手,鞭策四季拉动天地这一马车。意象宏大奇诡,完全不像出自一个疑神疑鬼者之手。当然,这句子的作者,完全可能是刘安的一个门客。

二十四节气,将先人粗略确定的四季,再予以细分,农业中国掌握了天气、地温的变化规律,可依此安排农事,天、地、人共生之局面,得以形成。每一个节气的命名,充满修辞之美,联结成《节气歌》,自汉代传唱至今:“春雨惊春清谷天,夏满芒夏暑相连,秋处露秋寒霜降,冬雪雪冬小大寒。”

寿春城有孔庙,我去徘徊半日,恰有一群少年在唱诵《节气歌》。孔庙前,树立着刻有“仰高”“快睹”的门坊,教导少年们如何“仰之弥高”、怎样“先睹为快”。那些被敬仰之人、被目睹之物,是圣贤、经书,更是嘉禾青山,引导万千心灵超越卑俗欲念。而向上的路,须一步一步艰辛攀援,哪能凭一颗仙丹就逍遥游?

二十四节气,也是关于气节的教育,敦促每一个人:自春天开始,与内心淤积的阴寒分离;四月初,在霏霏细雨中,获得清新明澈的灵魂;五月天暖花事了,须抛弃妄念,持小满之态度;在夏至与冬至两个时节,对美善、丑恶、正邪,态度鲜明,热望与冷对,都达到极端……

眼前,麦地间,有一条通往村庄的土路,我走了十分钟,还是不太像一个农人,双脚飘忽,毫无牛蹄般的沉实。更不像身旁一棵棵箭镞般的麦穗,思想缺乏锋芒,心虚。

把麦穗作为一种方法,观照自我,是寿春麦地给予的启示。

3.

半月后,芒种至,这一块麦地就将开镰收割了。

南阳有民谣:“寒露到霜降,种麦莫慌张。霜降到立冬,种麦莫放松。”我祖父喜欢哼唱这一民谣,按节气的教导,摇耧播种。一头牛拉耧,用叮叮当当的铃铛声,呼应祖父的哼唱,彼此都有了安慰。寿春气候与南阳相同,农人也是自此开始,从容播种冬小麦。

当然,这是南方、中原的冬小麦时间表。在寒冷的长城以北,春日才播种小麦,即“春小麦”,成熟、收割于秋天。

“稻、黍、稷、麦、菽”,乃五谷,其中,麦,非土生土长的华夏农作物,四千年前,由西亚传入黄河中下游。关于麦子的中国诗句,最早出现在《诗经》中:“硕鼠硕鼠,无食我麦”“我行其野,芃芃其麦”。小麦,一种“外籍人士”,最初不适应异乡气候。以渠水灌溉之,将麦粒粉碎、烹调之,汉人与麦子相互驯养,这一过程很漫长。楚国令尹孙叔敖,中原人,在寿春建成芍陂——中国最早的水利灌溉工程,就位于那古城门旁,当下仍保持灌溉功能。我也去看了,一道大堤,怀抱碧水万顷,像一个老人暗藏少年心。

至汉代,小麦完全入乡随俗,成为主粮,与中华儿女命运与共。刘安观察淮河沿岸小麦生长规律,惊喜连连。“藐兮浩浩,旷旷兮,可以游矣。”《淮南子》中这一名句,大概就是他对着无边麦地发出的感叹吧?

我游荡于这块麦地,一声不吭。我没有野心、雄心,善于保持平常心。

“开镰”,一个古老词汇,是否应该更新成“开机”,开动收割机?半月后,高速公路上,收割机队伍由南向北移动,遵循麦子由南向北次第成熟的节律,将麦种用半年时间喷薄而出的一派金黄局面,浓缩于麻袋、粮仓,支持烟火万象。

目前,镰刀、铁锹、锄头、打麦场,在乡村普遍消失。旧日农事图景,进入各类民俗博物馆,让新一代人惊奇,令年迈者走神。牛,耕田拉车之责任被解除,只剩下“成为食品”这一条险路可走。寿春的“淮南牛肉汤”,很有名,我进入小饭馆喝过一碗,碗中放了几小块豆腐,口感与南阳牛肉汤就有了差异。南阳牛肉汤,放荆芥,那是中原以外土地不会生长的调味品,滋味独特。味道里,有一条道路,让食客们捏着筷子,如同挥桨、划船、策马扬鞭,一瞬间返回故乡和童年。

于我而言,未抵达之前,寿春是异乡;置身其中,寿春化入碗盏和肠胃肺腑,就成为我记忆的一部分,精神故乡的一部分了。尤其是麦地,与南阳毫无二致。走在麦地中间的土路上,恍惚看见祖父在麦地深处直起腰,手捏镰刀,朝我打招呼:“娃子回来了……”

祖父目前睡在南阳麦地里,像退休的渔民,在高出麦浪的坟茔里、孤岛上,眺望金色大海,回忆一生的深渊和风暴。

4.

这次来寿春,契机是参加“地域性与原创性写作研讨会”。前一天,来自各地的二十余位作家,入住八公山下的一个酒店。窗外草木葱茏,不见刀兵,一派安定气象,我松了一口气。

在寿春这一南北交会之地,讨论“地域性”“原创性写作”,很合适。刘安领衔的文学团队,正是从寿春的地域性出发,上溯下延,纵横捭阖,使《淮南子》突破边界,到广大的世界和光阴中去。

“‘越是民族的,就越是世界的’,并非鲁迅原话,很可疑。只有包含了世界性的民族性、地域性,才能超越边界,历久弥新。如,寿州锣鼓,我们昨晚看了演出,激动不已。它由古代军队擂鼓鸣金的节奏演变而来,充满地域性、民族性,而世界性也蕴含其中——那打击乐的节奏、力量、情感,全人类都能共鸣共情,不需要翻译,毫无隔阂。我们在寿春写作,或写寿春,一定是从这里的麦子、豆子、锣鼓中,看见了全世界而不仅仅是自己。”

座谈中,我说了以上几句话,出自肺腑,听到几许掌声。

因时间关系没讲出的话,写在这里:当下,三寸金莲或三寸金莲式的写作,不可能影响异国他乡,毫无世界性。寿春豆腐,从豆子,到豆浆、豆皮、豆腐,这一系列转化,体现了大地的善意,并出现在远方餐桌上,阐扬了中国智慧。民间有俗语:“世间有三苦,撑船、打铁、磨豆腐。”写作,须吃得苦头,用一支笔,把人心撑往远方,将言辞击打出锋芒,让汉语在磨砺中日臻甘美。

研讨会后,乘车去八公山乡,参观一个豆腐作坊——“地域性与原创性写作”这一议题,在“豆子的转化”中,得到旁注和佐证。作坊主人胡师傅,曾出现于纪录片《舌尖上的中国》,身板结实,像捆扎得很认真的一束豆秧。跟随他一迈入作坊,豆子香气就弥漫于肺腑。豆腐生成的全过程如下:将浸泡好的黄豆,注入磨浆机;乳白色豆浆小溪般汩汩流出,汇成大铁锅这一湖泊;煮沸,将食用石膏加入、搅拌,倒入模具;数分钟后,模具内豆腐生成,方正清白如士子。

接过胡师傅递来的一小碗豆腐,用小勺送入口中。像世界上最温和的兵器,征服肠胃和心灵,这,就是爱的征服。

晚餐,是豆腐宴:菊花豆腐盅,金丝豆腐虾,杏仁豆腐球,淮南豆腐排,桂花豆腐,蛋挞豆腐盏,脆皮炸豆浆……最后,上主食,小麦粉混合绿豆面,再掺入葱花和姜末,烙成的薄饼,满口焦香。整个桌面,完全是精华版的寿春大地。

我们用身体,把寿春的地域性、原创性,带到远方去。

5.

眼前,这一块麦地,也像巨大餐桌,但有被城市化进程推翻的危险。若干年后,若再来寿春,住进安徽楚文化博物馆旁那一酒店,在第二十一层房间拉开窗帘,很可能看不见这一块麦地,而是一片建筑物。

当然,我仍会看见陆游,他出生于淮河上的一艘船。在两宋之交的一个风雨天,在躲避战乱的途中,父母抱着哭泣的婴儿、一个未来的诗人,迷茫四望。晚年,陆游在山阴想起淮河、寿春,“泪尽灯前看地图”。

当然,我仍会看见比陆游更早出现在寿春的刘安,看见他的虚妄与失败,看见八公山上那一座大墓,杂树生长,像刘安懒得梳理的乱发……

现在,一只苍鹰,从酒店方向飞来,在麦地上空盘旋良久,腾空而去。刘安似乎没写过苍鹰,也缺乏苍鹰般的洞察力、行动力,糊糊涂涂一死了之。他喜欢凤凰,在《淮南子》中多次书写,譬如,“凤凰之翔至德也”。一种虚拟的飞禽,像飞机,能代替失败的丹药,把他和若干鸡犬运入苍穹?

人间的万般烦难痛创,只能在人间治疗,别无他路。那烦难与痛创若属不治之症,也罢。眼前,这一块寿春麦地,乃至一切麦地,都比墓地里那一个自杀者质朴、坦荡,故能生生流转。

半个月后,麦子收割一空,麦地也不会长久歇息,过两三天,就被拖拉机翻耕,像母亲在床上翻一个身,怀抱黄豆、红薯、水稻、芝麻或蔬菜,继续哺育新生命,直到它们在秋风里成熟。

一个农妇,沿着种了一块油菜的田垄,走过来。我打招呼:“是你家的油菜吧?收完油菜籽了?”她回应:“收完了,产量小,榨出的菜籽油,够俺自家和亲戚吃一年。地里剩下这些油菜秆,得割掉,准备种辣椒、菠菜,节气不等人。”她左胳膊肘夹着一把镰刀,右手捏一个金属外壳的热水杯,喝一口。

我又问:“这麦地也是你家的?”她摇头:“不是的,流转到种粮大户手里了。你看看,前两天,一场大风一场雨,麦子倒伏一大片,心疼人!俺家没麦地了,得去超市买面粉吃了——你说说,农村人买面粉吃,是几千年没有的新鲜事吧?”她笑起来,我也笑了:“除了这油菜地,你家还有啥营生?”她说:“娃他爸烧陶——寿州窑,你知道吧?有名哩很。我在超市当营业员,今儿休息,来地里看看,试着割几把油菜,割不动了,手生疏了,雇收割机又划不着。”

在这无人拍摄、录音、鼓掌的“麦地高端访谈”中,我先用普通话和农妇讲,讲着讲着,发现自己的语调和字眼,被她的寿春话带偏了,带回南阳话了,彼此都能听懂,两地土话沟通无碍。我明白,是淮河像一条水质纽带,把南阳和寿春联结在一起了,从麦子生长的节奏,到话语腔调。

一个男子骑着摩托车,停在我和妇人面前。妇人问:“娃下班回来了?”男子答:“啊。”妇人又问:“羊也回来了?”男子答:“啊。”妇人举着镰刀朝我挥挥,不是一种威胁,算是道别。她扭身跨上摩托车后座,沿土路,朝那一座迟早将湮灭的村庄奔去,背影有些颠簸。

这妇人和男子,应该是村庄里最后一批农人,儿女转型为工人、职员,家中尚有几只羊,大概是奶羊,估计也失去了繁衍小羊的远大理想。在这急剧变幻的时代里,走着说着吧,举着镰刀、骑着摩托吧。

暮色汹涌而至。我沿着塑胶步道,朝灯火辉煌的酒店走回去。麦地,由金黄转变为铁褐色了,待一轮月亮升起,将变成银白色——这是我的少年经验。

孟子曰:“充实之谓美,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。”麦地大美,万载慈悲。

寿春,晚安。麦子、大地、四季劳作的人们,晚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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